那塊瓦罐碎片,邊緣是新茬,鋒利如刃。
它被秦望舒硬塞進蘇沐雪手心。
刺骨的冰冷和粗糲的觸感,讓蘇沐雪渾身一顫,手抖得厲害。
「去,劃了她的臉。」
秦望舒的聲音很輕,貼在她耳邊。
劃了她的臉?
蘇沐雪的腦子嗡的一聲,一片空白。
她不受控制地看向那個被父親扼住咽喉的女人。
那個平日裡惡毒譏誚的女人,此刻被她父親蘇文遠單手扼喉,提在半空。
蘇沐雪的心臟猛地一縮。
她怕的不是王若蘭,而是怕自己真的會變成那種,用瓦片劃爛別人臉的、和她們一樣的惡人。
「猶豫什麼?」
秦望舒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「她罵你是孽種,罵四叔是罪人時,猶豫過嗎?」
「她讓人撕你衣服,要扇你耳光時,手軟過嗎?」
每一句話,都像一把重鎚。
狠狠砸碎蘇沐雪那可悲的、搖搖欲墜的聖賢教條。
是啊。
她們沒有。
她們隻有快意。
「你就是個孽種!是你娘留給蘇家洗不掉的恥辱!」
王若蘭的咒罵在腦中炸開。
蘇沐雪呼吸陡然急促,被壓下去的屈辱和憤怒,如決堤的洪水,瞬間淹沒了理智。
她擡頭,看向自己的父親。
蘇文遠扼著王若蘭,一動不動。
他深不見底的眸子,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。
沒有催促。
沒有命令。
隻有等待。
他在等她。
等她做出選擇。
是像過去一樣懦弱退縮,把所有羞辱吞進肚子。
還是……第一次,為自己舉起刀。
蘇沐雪握著碎片的手,抖得更厲害了。
但這一次,她沒有鬆開。
反而,越握越緊。
鋒利的邊緣刺破掌心,溫熱的血滲了出來。
疼。
這種疼,讓她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瞬間的清醒。
「蠢貨!你還在等什麼!」
一旁的蘇雲溪快急瘋了,要不是被錦瑟拉住,早就自己沖了上去。
「劃開她的臉!讓她知道蘇家的人不是好欺負的!」
蘇雲溪的怒吼,像一道驚雷。
劈開了蘇沐雪腦中的最後一道枷鎖。
憑什麼?
憑什麼她要背負不屬於自己的罪,被這些人肆意妄為地羞辱?
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,混雜著滔天委屈,直衝天靈蓋。
「啊——!」
蘇沐雪發出一聲壓抑了十幾年的尖叫。
她攥緊染血的瓦片,瘋了一樣,沖向王若蘭!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王若蘭暴凸的眼睛裡,倒映出蘇沐雪那張扭曲、慘白的臉。
還有那塊閃著寒光的,緻命的碎片。
一股騷臭味在馬廄裡瀰漫開來。
恐懼,吞沒了她。
完了。
她要被毀了!
就在瓦片即將劃上王若蘭的臉頰時——
蘇沐雪的動作,猛地一頓。
碎片,停在了離皮膚不足半寸的地方。
她的手劇烈顫抖。
充血的眼睛裡,瘋狂的恨意與從小被教導的良善,做著慘烈的搏殺。
最終……
「啪!」
一聲脆響。
蘇沐雪像被燙到,猛地鬆手。
瓦罐碎片掉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她踉蹌後退,被抽幹了所有力氣,驚恐地看著自己那隻正在流血的右手。
一道名為「良善」的枷鎖,終究還是死死地捆住了她的手腳。
在最後一刻,她看到的不是仇人的臉,而是自己變成惡鬼的倒影。
她驚恐地發現,自己成不了那種人。
蘇文遠鬆開了手,轉身就走。
王若蘭像爛泥般癱倒在地,捂著脖子劇烈咳嗽,眼淚鼻涕流了一臉。
秦望舒卻笑了。
她走到蘇沐雪面前,看著這個渾身顫抖,眼中滿是自我厭棄的少女。
「做得不錯。」
秦望舒的聲音很輕。
蘇沐雪猛地擡頭,不敢相信地看著她。
「第一課,你及格了。」
秦望舒的唇角,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,那雙冰冷的眸子裡,竟帶上了一絲讚許。
「記住這種感覺。」
「記住這種,隻差一步,就能把敵人踩進泥裡,卻最終功虧一簣的無能和憤怒。」
「現在,把它們撿起來。」
秦望舒說完,轉身就走。
蘇雲溪憤憤地瞪了蘇沐雪一眼,跟上秦望舒的腳步。
馬廄裡,隻剩下蘇沐雪和滿地的狼藉。
王若蘭癱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呼吸著,劫後餘生的慶幸很快被滔天的怨毒取代。
她擡起頭,那張姣好的臉因為怨恨而扭曲,聲音嘶啞。
「秦望舒!你以為這就完了?一個兩個都是賤種!蘇沐雪這個廢物,連動手的膽子都沒有!」
她看著秦望舒的背影,惡毒地咒罵。
「還有你!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?不過是蘇家養的一條狗!今天這筆賬,我王若蘭記下了!我……」
「聒噪。」
秦望舒停下腳步,側過頭。
她的眼神嫌惡得像在看一堆發臭的垃圾。
「王小姐,你是不是忘了,剛剛是誰,扼著你的脖子?」
王若蘭的咒罵戛然而止,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臉色瞬間慘白。
她下意識地看向蘇文遠。
那個男人雖然漸行漸遠,可那道陰沉的殺氣,依舊籠罩著整個馬廄。
「四叔沒殺你,不是因為你命大。」
秦望舒的聲音很輕,卻字字誅心。
「隻是因為,沐雪姐姐心軟了。」
「你這條命,是沐雪姐姐賞你的。」
「所以,別吵。」
秦望舒淡淡道。
「否則,我不保證,下一次,她還會不會心軟。」
王若蘭渾身一抖,死死咬住嘴唇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羞辱。
她王家嫡長孫女的命,居然要靠蘇家一個罪臣之女的「心軟」來保全!
而此刻,那個被她視為廢物的蘇沐雪,正慢慢地,蹲下身子。
她無視了王若蘭那怨毒的目光。
她隻是看著地上那些摔得更碎的瓦片。
那是她的武器。
也是她的懦弱。
更是她的恥辱。
她伸出那隻受傷的手,指尖顫抖著,將那些帶著泥土和血污的碎片,一片一片,撿了起來。
鋒利的邊緣,劃破了她手的手指。
新的傷口,新的血珠。
她卻感覺不到疼。
她將那些碎片,小心地,一片一片,放入自己的袖袋中。
像是收藏什麼珍寶,又像是在埋葬過去的自己。
動作很慢。
卻很堅定。
就在這時。
那道本已離去的高大身影,又轉了回來。
蘇文遠一步一步,重新走回了馬廄。
空氣,再次凝固。
王若蘭和她的跟班們,連呼吸都停了。
蘇文遠沒有看她們。
他的目光,隻落在那個蹲在地上,孤獨地收拾著自己破碎的勇氣的女兒身上。
他緩步走到她面前,高大的身影將她籠罩。
然後,他從懷中,取出一方摺疊得整整齊齊的,碧色手帕。
手帕有些舊了,看得出用了很久。
他蹲下身,高大的身軀第一次顯得如此小心翼翼,與蘇沐雪對視。
他什麼也沒說,隻是沉默地,輕柔地托起蘇沐雪那隻被瓦片劃破,血肉模糊的右手。
他的動作很笨拙,甚至有些僵硬。
但那雙常年握著武器,沾滿血腥的手,此刻卻輕得像一片羽毛。
他一點一點,仔細地,將那方碧色的手帕,纏繞在傷口上。
將那些猙獰的傷口,連同那些屈辱,都遮蓋了起來。
他沒有言語。
蘇沐雪的眼淚,卻像斷了線的珠子,再也止不住地,大顆大顆砸落下來。
滴在手帕上,洇開一團深色的水漬。
她看著父親那張線條冷硬的側臉,看著他專註而笨拙地為自己包紮。
想說些什麼。
千言萬語,堵在喉嚨裡。
最後,隻化作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呢喃。
「對不起……」
她哽咽著,聲音破碎。
對不起,我還是這麼沒用。
對不起,又給您丟人了。
對不起……
蘇文遠打結的動作微微一頓。
他依舊沒有說話。
隻是包紮好之後,他站起身,然後,自然而然地,牽起了蘇沐雪另一隻乾淨的手。
那隻手裡,還緊緊攥著袖袋裡那些硌人的碎片。
他的手掌很寬大,粗糙,卻很溫暖。
就這樣,牽著她,轉身,向馬廄外走去。
二人走出昏暗的馬廄,陽光刺眼,卻帶來了一絲久違的暖意。
蘇沐雪邊走,邊回頭,深深地看了一眼秦望舒,眼神複雜。
秦望舒看著那對父女相攜離去的背影,唇角微微揚起。
碎玉。
玉,不碎,如何重塑?
她轉過身,看向癱在地上,面無人色的王若蘭。
「王小姐,今日這場戲,可還精彩?」
王若蘭被嚇破了膽,嘴唇哆嗦著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「看來是嚇壞了。」
秦望舒輕笑一聲。
「也對,畢竟,能從四叔手裡活下來的人,不多。」
她擡步,走到王若蘭面前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。
「你該慶幸,今日大姑母蘇清揚來過,四叔也來過。」
「否則,你以為你現在,還能完整地坐在這裡嗎?」
「你……」
王若蘭終於找回一絲力氣,怨毒地瞪著她。
「別這麼看我。」
秦望舒的聲音冷了下去。
「我這個人,沒什麼耐心。不像沐雪姐姐,心慈手軟。」
「我若出手,可就不是劃破臉這麼簡單了。」
她蹲下身,湊到王若蘭耳邊,聲音壓得極低,像情人間的呢喃,吐出的話卻讓王若蘭如墜冰窟。
「我會讓你,連哭,都發不出聲音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