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西,蘇晚星的私宅。
新換的熏香,終究沒能徹底蓋過空氣裡那股子陳腐的黴味。
周倩已經洗漱完畢,換上了一身乾淨的青色布衣。
那身衣服有些寬大,套在瘦小的身上,顯得空空蕩蕩。
洗去了污垢的臉,露出了原本的模樣,清秀,甚至帶著幾分陰柔的媚態。
隻是那雙眼睛,依舊戒備地看著屋內的每一個人。
蘇沐雪端著一碗剛溫好的米粥,走到她面前,輕輕放下。
「吃點東西吧。」
她的聲音很輕,動作也小心翼翼。
秦望舒沒有催促,隻是安靜地坐在桌邊,用指尖沾著茶水,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圈。
蘇雲溪則早已不耐煩,在屋子裡來回踱步,靴底敲擊地面的聲音暴露了她的焦躁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。
青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,她對著秦望舒,微微頷首。
「小姐。」
秦望舒擡起眼,「說」。
青雀會意,聲音清脆。
「查清楚了。」
「周倩的母親周氏,嗜賭成性。」
「據接生穩婆所言,十五年前,周氏產下一名女嬰,因嫌棄是賠錢貨,當日便棄於荒野。」
「數日後,周氏身邊卻憑空多了個孩子,對外宣稱是男孩。從此,再無人見過那名被丟棄的女嬰。」
青雀的語速陡然加快。
「周倩,並非被拐賣。」
「是其母周氏,為償還賭債,親手將她偽裝成男童,賣進了南風館。」
「就在最近,周氏又缺錢了,便將她同時許給了另外兩位客人,收了足足雙份的定金。」
最後一字落下,蘇雲溪踱步的動作戛然而止。
她霍然轉身,衣袂帶起的風聲都透著煞氣,一雙眼裡全是錯愕。
「你說什麼?」
「女的?」
周倩是女孩?!
那她們之前所有的計劃,豈不都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!
蘇沐雪的眼睛,死死地盯著那個蜷縮在角落裡,瘦弱不堪的身影。
女孩……
她竟然是個女孩……
那個在南風館裡,被一群男人當成玩物,肆意淩辱的少年,竟然是個女孩!
一股比之前更深刻的噁心,從蘇沐雪的心底翻江倒海般湧上來。
「嘔——」
她捂住嘴,劇烈地乾嘔起來。
角落裡,一直沉默的周倩,在聽到青雀的話時,身體劇烈地一顫。
她猛地擡起頭,那雙無神的眼眸中,終於有了一絲波動。
那是驚恐,是屈辱,更是被當眾撕開所有偽裝的絕望。
她死死地咬著下唇,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。
秦望舒看著這一切,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可怕。
「這樣更好。」
蘇雲溪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「更好?秦望舒,你瘋了?!」
「她是個女的!我們還怎麼讓王景行和鄭昊背上龍陽之好的罪名?」
「龍陽之好?」
秦望舒擡起頭,那雙清冷的眸子裡,沒有半分慌亂。
「雲溪,你的格局,還是小了。」
「一個『龍陽癖』的罪名,頂多是讓他們名聲掃地,淪為京城茶餘飯後的笑柄。風頭一過,王家略施手段,便能壓下去。」
「可一個『強辱未及笄民女』的罪名呢?」
秦望舒冷哼一聲。
「那就不隻是名聲的問題了。」
「是足以讓王家傷筋動骨,讓刑部尚書鄭泰和王黨徹底決裂的天大醜聞!」
「到了那時,他王景行,就不再是京城第一公子。」
「而是一個,人人得而誅之的畜生!」
蘇雲溪的呼吸,驟然停滯。
她張了張嘴,吐出一句最現實的話:「可她有賣身契!進了南風館,她還算民女嗎?」
「一張把女孩當男孩賣進南風館的契約?」
秦望舒反問。
「你覺得,這張從根上就爛透了的廢紙,在大理寺卿陸以安的堂前,能算得上證據嗎?」
蘇雲溪的呼吸猛地一滯。
是啊。
南風館,收的是男倌。
周氏賣的是「兒子」,可周倩偏偏是個女兒身。
這張契約從根上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詐,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罪證。
「不……不行……」
一個顫抖的,帶著哭腔的聲音,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對峙。
是蘇沐雪。
她踉蹌著站起身,那張總是溫婉的臉上,此刻滿是淚水。
「望舒妹妹,我們不能這麼做……」
她看著秦望舒,不住地搖頭。
「她……她已經那麼可憐了,她是個女孩子啊!我們怎麼能……當著全京城的面,把她最屈辱的傷疤揭開?」
「這太殘忍了!這會毀了她的!會徹底毀了她的一輩子!」
蘇沐雪的聲音裡,充滿了掙紮與痛苦。
今日,是她一點一點,用溫水和肉包子,敲開了周倩那顆封閉的心。
她把周倩當成了一個和自己一樣,在泥沼裡掙紮的可憐人。
可現在,秦望舒卻要她親手,將這個可憐人,推向更深,也更不堪的地獄。
她做不到。
「殘忍?」
秦望舒站起身,一步一步,走到蘇沐雪面前。
「沐雪姐姐,你告訴我,什麼叫殘忍?」
「是王景行和鄭昊,把她當成玩物,肆意淩辱的時候殘忍?」
「還是她那個所謂的母親,為了賭債,把親生女兒賣進妓院的時候殘忍?」
「亦或是,我們為了活下去,為了不被他們踩進泥裡,用他們的方式還擊的時候,更殘忍?」
「我……」
蘇沐雪張著嘴,淚眼模糊,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「沐雪姐姐,你太善良了。」
秦望舒擡起手,用指腹,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。
動作溫柔。
「可是在這場權力的遊戲裡,善良,是最沒用的東西。」
「你今日對她心軟,明日,死在王景行和鄭昊手裡的,可能就是你,是我,是雲溪姐姐,是整個蘇家。」
「到時候,誰又會來可憐我們?」
秦望舒收回手,聲音變得輕飄飄的,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。
「所以,收起你那不合時宜的善心吧。」
「這是她唯一的價值,也是她活下去的,唯一的機會。」
「至於被毀掉的一輩子……」
秦望舒轉過頭,看向角落裡那個顫抖身影,笑了。
「她從被生下來的那一刻起,就已經被毀了。」
話音未落,秦望舒猛地抓住蘇沐雪的手腕,握緊。
她將蘇沐雪拉到屋子中央,逼她面對那個活在地獄裡的女孩。
「沐雪姐姐,這一課至關重要。」
「我相信你。」